汪兆骞|泰戈尔访华,梁启超与陈独秀截然不同的态度
文|汪兆骞
甲子(1924),梁启超五十二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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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启超、蔡元培决定以北京讲学社的名义邀请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。泰戈尔生于1861年,于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并获封英国爵士。泰戈尔的诗歌作品,弥漫着神秘色彩和宗教气氛,在国际上享有盛誉,也深受中国读者推崇。
泰戈尔高兴地接受了邀请,决定于4月访华。此前一个月,梁启超便开始筹划。3月7日,梁启超致信蹇念益,跟他商量为泰戈尔筹备住所:
示悉,叔鲁房子事,我自己问题很小,因为内人病势日日见轻,或者竟可在天津住了,独太戈尔房须别觅,真是一问题,渠不过一个月后便来,非赶紧设法不可。我想城里找适当的很难,最好是海淀,其次则香山,你说怎么样?海淀孙慕韩的不知能借否或其他前清阔人别庄亦请打听,请你托幼山或仲恕一问何如?香山除双清别墅外,哪里最好?请你也想一想。志摩既未来,我想此事预备招待事要陈博生负点责任,我已有信给他,请你也和他接头。
为了欢迎泰戈尔,梁启超还在师范大学做了《印度与中国访华之亲属的关系》的演讲:
我们西南方却有一个极伟大的文化民族,是印度,他和我从地位上看,从性格上看,正是孪生的弟兄两个。咱们哥儿俩,在现在许多文化民族没有开始活动以前,已经对于全人类应解决的问题着实研究,已经替全人类做了许多应做的事业,印度尤其走在我们前头,他的确是我们的老哥哥,我们是他的小弟弟。最可恨上帝不做美,把一片无情的大沙漠和两重冷酷的雪山隔断我们往来,令我们几千年不得见面,一直到距今二千年前光景,我们才渐渐的知道有恁么一位好哥哥在世界上头。
梁启超的谦逊精神,表现出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,这是何等有气魄的民族精英。
4月12日,北方春暖花开,江南芳草碧连天时节,泰戈尔抵达上海。4月23日,在徐志摩、王统照的陪同下,泰戈尔到达北京。在正阳门东车站迎迓的各界人士有梁启超、蔡元培、林长民、胡适、梁漱溟、蒋梦麟、辜鸿铭、熊希龄、范源濂等四五百人。
26日的《晨报》记载,4月25日,梁启超、蒋百里、熊希龄、汪大燮、蒋梦麟、范源濂等人在北海静心斋欢迎泰戈尔,胡适、陈普贤、秦墨哂等四十余人陪。5时开茶会,及半梁启超起立致欢迎词,大意如下:
中印两国是兄弟之邦,一千三四百年以前,印度伟人来游吾邦者踵相接,故吾国文化上所受印度之影响,深且大。今兹吾人又获与印度现代伟人相接,使数百年中断之沟通,又得一接近之机缘,此实吾人最为荣幸之事。吾国之哲学、文学、美术、雕刻、小学、音乐,乃至于医学、数学、天文亦莫不受其影响。余将于明日(即二十六日)及后日(即二十七日)在师大、北大讲演,聊表欢迎泰氏之意。
“梁任公致词完毕,由张逢春译成英语。继由泰氏答辞,历三十分钟之久。”泰戈尔致答词时,长髯飘飞,目光炯炯,谈东方哲学对世界的影响,侃侃而谈,迸发智慧之光。
此次泰戈尔访华,从上海开始,徐志摩全程陪同。泰戈尔发表《东方文明的危机》时,便由徐志摩担任翻译。5月泰戈尔取道日本归国,徐志摩专程送到日本。
泰戈尔到北京后,林徽因全程陪同。4月23日,林徽因和大家一起在正阳车站欢迎泰戈尔。25日,林徽因与梁启超、林长民、胡适等陪同泰戈尔游览北海,参观松坡图书馆,赴静心斋茶会。26日,林徽因与徐志摩、陈西滢等人陪同泰戈尔游览京郊法源寺。27日,林徽因陪同泰戈尔游览故宫御花园,兼作翻译,晚上陪同参加北京文学界欢迎泰戈尔的宴会。28日,林徽因与梁启超、梁思成等人陪同泰戈尔在先农坛与北京学生见面,徐志摩担任翻译。29日,林徽因与胡适、徐志摩、王统照、颜惠庆等人陪同泰戈尔,午前参加北京画界在贵州会馆的欢迎会,下午参加庄士敦的招待。
28日在先农坛为泰戈尔举办的演讲会上,梁启超首先致欢迎词,然后林徽因右扶、徐志摩左搀,簇拥着泰戈尔登上讲台演讲。吴咏的《天坛史话》书中有生动的描写:“林小姐人艳如花,和老诗人挟臂而行,加上长袍白面、郊寒岛瘦的徐志摩,有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。徐志摩的翻译,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修辞,以硖石官话出之,便是一首首的小诗,飞瀑流泉,淙淙可听。”
泰戈尔很喜欢中国文化,想请中国朋友给自己起中国名字,梁启超就为他起了一个中国名字——竺震旦:
泰谷尔很爱徐志摩,给他起一个印度名叫做Soo sim。泰氏有一天见我,说道:我不晓得什么缘故,到中国便像回故乡一样……他要求我送给他一个中国名字,还说他原名上一个字Rab是太阳的意思,下一个字Indra是雷雨的意思,要我替他想“名字相覆”的两个字……过两天他又催我,还说希望在他生日那天得着这可爱的新名。我想印度人从前呼中国为“震旦”……这两个字却含有很深的象征意味,从阴曀界雺的状态中春砉然一震,万象昭苏,刚在扶桑浴过的丽日从地平线上涌现出来。这是何等境界!泰谷尔原名正含这两种意义,把他意译成“震旦”两字,再好没有了……我希望我们对于他的热爱跟着这名儿永远嵌在他心灵上,我希望印度人和中国的旧爱,借些震旦这个人复活转来。
5月8日是泰戈尔的六十四岁寿生日,北京文化界借协和大礼堂,举行盛大集会,为泰戈尔祝寿。胡适主持庆典,宣布梁启超代表大家为他起的中国名字为“竺震旦”,并赠他一方“竺震旦”印章。泰戈尔欣然接受。
接着,台上出现了一轮新月,寓意泰戈尔的诗集《新月集》。大幕拉开,由林徽因、徐志摩等人用英语演出了泰戈尔的诗剧《齐德拉》(Chitra)。林徽因、徐志摩二人的表演出神入化,看得泰戈尔老泪纵横,连梁启超、胡适也全神贯注,沉浸其中。
泰戈尔离开中国时,因未能助徐志摩追求到林徽因而遗憾,特地为林徽因留下了一首小诗:“天空的蔚蓝,爱上了大地的碧绿,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‘哎’!”
6月16日,林徽因与梁思成在上海乘坐昌兴轮船公司的远洋客轮“俄国皇后”号,赴美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。17日的《申报》上记载:“梁任公之子思成偕林长民及林之女公子(思成之未婚妻),于日前抵沪。梁林两君此次南下,系为赴美留学。昨日下午3时梁君与林女士在海关码头赴淞。”
两年后的10月3日(阴历七月初七),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公园画舫斋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,胡适说情,梁启超答应做证婚人,但他“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,大大教训一番,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一不失色,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”(民国十五年十月四日《给孩子们书》)。这篇惊世骇俗的证婚词如是说:
志摩、小曼,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,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,希望你们万勿再做一次过来人。婚姻是人生的大事,万万不可视作儿戏。现时青年,口口声声标榜爱情,试问,爱情又是何物?这在未婚男女之间犹有可说,而有室之人,有夫之妇,侈谈爱情,便是逾矩了。试问你们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,弃了前夫前妻,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?
古圣有言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此话当不属封建思想吧?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,有什么荣耀,有什么光彩?
徐志摩,你这个人性情浮躁,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;你这个人用情不专,以至于离婚再娶。小曼!你要认真做人,你要尽妇道之职。你今后不可以妨害徐志摩的事业……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,离过婚又重新结婚,都是用情不专。以后要痛自悔悟,重新做人!愿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!
此外,关于泰戈尔访华,是当时中国与世界访华交流的一件大事。但《申报》发表《泰戈尔与中国新闻社记者谈话》一文时,说:“此次来华……大旨在提倡东洋思想……泰西文化单趋于物质,而于心灵一方面缺陷殊多。”
针对此次谈话,1924年4月18日的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第二十七期上,陈独秀以“实庵”笔名发表了《太戈尔与东方文化》一文,发表了自己的看法:“太戈尔所要提倡复活的东方特有之文化,倘只是抽象的空论,而不能在此外具体的指出几样确为现社会进步所需要,请不必多放莠言乱我思想界!太戈尔!谢谢你罢,中国老少人妖已经多的不得了呵!”
早在1923年10月,曾崇拜过泰戈尔的郭沫若撰写了《泰戈尔来华的我见》,认为泰戈尔宣传的主张,在中国是不必要的,“一切甚么梵的现实,我的尊严,爱的福音,只可以作为有产阶级的吗啡、椰子酒;无产阶级的人是只好永流一生的血汗。无原则的非暴力的宣传是现时代的最大的毒物”。受陈、郭二人的影响,泰戈尔来华之后,不是只有鲜花和掌声,还杂有抗议之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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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节选自自汪兆骞《梁启超在饮冰室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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